我吓得不出话。
皇上继续用泪光盈眶、血丝遍布的眼睛瞪着我，一声紧似一声地对我：“前朝的大臣每都在告诉朕，若是能靠结一桩亲事来避免西境刀兵之患，重启两国商路，朕就应该下这个决心，应该派出一个最聪慧、最可信、最亲近的女子！后宫的妃嫔、各府的命妇每都在告诉朕，自己的亲生骨肉割舍不下！现在，朕来问问你，朕让你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来告诉朕，朕该怎么办！”
“微臣……微臣愚钝！”皇上的双手铁钳一般抓着我的肩膀，更像是扼着我的咽喉。我只是个旁观的下人，知道大臣的有些道理，也知道做父母的难以割舍，我唯独不知道怎么办。
“你不用跟朕讲那些家国下的大道理，也不用跟朕讲三从四德。朕只要你想想，如果是你，你会怎么办？”皇上耐心地诱导我：“就拿你进宫来。你本来在家乡呆得好好的，你爹娘突然来告诉你，你得背井离乡来宫里为奴为婢。你走之后，全家人能靠你换来的这笔赏银过上好日子。你会谨遵孝道，甘心为全家人奉献自己？还是会心存怨恨？你，就替你自己来回答！实话！”
一口气哽咽在喉头，我怎么都不出话来。
“你话呀！你自己进宫前是怎么想的，不记得了么？”皇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。
我用力闭了闭眼睛，提醒自己。不顾父母慈爱，被一个衣袍带香的俊美少年的光芒晃花了眼睛，什么都要进宫的那个人，是李慕贤。她已经带着自己那份痴心妄想死了。我是我，我是鸢英领七六，我知道宫里的规矩，懂得许多大大的道理。我是皇上此刻信任的人，得帮着皇上从这份纠结里走出来。我深吸一口气，回答：“皇上得记得，微臣没有资格替两位公主回答，是只替自己回答。”
“你！”
“皇上，刨去忠义仁孝这些大道理，微臣只想：父母和儿女是没有仇的。儿女淘气、不听话，父母会生气；父母偏心、不慈爱，儿女会委屈。可是，生气过了，委屈过了，还是血肉相连的一家人。做女儿的终究会想明白，自己为全家辛苦几年是值得的，爹娘把她送出去，心里也是痛的。”
“那朕再问你，你进宫以来，仍然不曾后悔？仍然不怨他们？”
那个应该后悔莫及的李慕贤死了。鸢英领七六回答：“在宫里累了、受罚、和人闹别扭了，心里难过、想家的时候自然樱但是习惯了，也就好了。毕竟，不进宫，留在乡间生活，也要面对诸多辛苦不易，也不能像在宫里这样长这么多见识。人这一辈子怎么过都是过，永远都是有得有失，这点道理想通了，就好了。”
皇上稍微歪了歪脑袋，微微眯起眼睛，：“朕，还有一问！”
“皇上请讲。”
“如果你的父母在这里，你会跟他们这些话么？你想听他们怎么回答？”
我迟疑了一阵，最终摇了摇头，：“不。”
“那你什么？”
“我……我得问问，他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，家里的人都怎么样了。我得抢在他们问我之前，告诉他们我在宫里一切都好，让他们不用挂念。”到这里，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，又在皇上面前掉下眼泪来。其实，如果石鹿沟的李老疤和苏静如在这里，不管是李慕贤还是鸢英领七六，都会还不等出话来就泣不成声。什么都不可，也不必。
皇上渐渐松开双手，让我落回地上，点头叹道：“朕知道了，知道了。”我刚想低头擦擦泪水，皇上的那双手掌就落在我两腮上，把我的脸端起来，一边替我蹭着泪，一边轻声：“朕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，自己会怎么想了。”
皇上掌心的炽热让我一下子醒过神来，赶紧膝行倒退两步，俯身下拜。“微臣妄言，不足为据。皇上恕罪！”
皇上有些扫胸向后倚在榻上，：“你起来，坐那儿！”
刚才皇上捧着我脸的那个举动让我的心狂跳不止，我定了定神，爬起来坐回凳子上，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。
“倒酒。”
我拿袖子擦擦脸，照着做了。放下酒壶之后，我：“皇上，既然您要听一个女孩话，这个女孩就索性把话全了。”
“嗯，你。”皇上似乎也刚刚回过神来，觉出水边夜气湿寒，又吩咐我在炭盆上把茶煮上。我挪开盛着烫酒热水的注碗，把盛水的铜壶放上，抬头：“第一，微臣讲的事情，是一个普通女孩进宫做事，不是别的。第二，进宫的确是有一笔可观的赏银，对一些户人家来，是见所未见的数目。但是微臣进宫，家里领到的数目是十六两，这十六两能花多久、办多少事，不同的地方各不相同。总之，是会花完的，是不能保微臣一家的日子彻底改观的。第三，进宫的这些女孩子，有的能学会规矩、好好当差，有的却是进宫不久，就死了。”
皇上苦笑着，边听边自己剥瓜子吃。等我完，他：“朕就你，愚钝个屁！明明是留着头脑舍不得用！刚才这一番指桑骂槐、指东打西、话里有话的把戏，可是用得十分放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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